在圆形的竹篱中做一个梦

　　圆形的竹篱是河口瑶山下水槽寨子里的一种别致的景观,瑶人把蔬菜种在竹篱内,让鸡鸭牛羊猪马远离,让青青的菜叶在家门旁安静地生长,除了一群蜗牛、一条菜花蛇、几条菜青虫、三五只粉蝶,就很少有什么动物可以进到小小的菜园中来。瑶族人家任由青菜、油菜在竹篱中发出嫩绿的枝叶,却不愿去采摘。等远方的客人进门,才会从梁上取下腊肉,屋后鸡笼抓一只鸡杀了,菜园里摘来蔬菜做一锅绿油油的菜汤。这时,在菜园里劳作多日的价值才能完美地体现出来。

　　拥有一段竹篱笆是很多都市人的梦想,如果可以用竹篱笆围出一个小菜园,隐身于菜园中劳作,古人称之为“灌园”,现代人称之为“快乐农场”,并且是很有诗意的快乐农场。很多都市人儿时曾经在菜园里嬉戏玩耍, "也傍桑阴学种瓜”还说不上是一种辅助性劳动,对于儿童来说,主要还是在游戏。种瓜很简单,小学时代上劳动课,老师不看课本,凭着生活经验,也能告诉我们: “种瓜先要掘出一个瓜塘,倒入一些底肥，再垫一些泡土,把瓜子插在田中,浇足水,再铺一层薄薄的土,最后盖上一把稻草。”这就是种瓜的全过程,瓜架都不需要准备,要等瓜苗萌动,饱尝雨露,生长出嫩嫩的藤蔓来,理理它们生长的方向,地边向阳的,有灌木丛、杂草的地方都是结瓜的好地方。在这样的菜园里,如果再有一道圆形的篱笆,把熙熙攘攘的路人隔开,让横冲直撞的牛马让路，让鸡鸭在篱外踱步窥视,菜园却相安无事,菜畦在风声中变绿,玉米在雨声中长高,土豆在土壤里探出一个脑袋来,我全部的对于农事的想象,都集中在这样的菜园里,我甚至想在菜园中种上一排带刺的鲜花,在落日的午后,我可以为其中一从浓绿的玫瑰树修剪多余的枝蔓。

　　我在瑶山以外的地方见过的篱笆还有很多,比如灌木篱笆、岗松篱笆、黑芒篱笆、白芒篱笆、柳篱笆、海草篱笆、禾草篱笆、芦苇篱笆、竹子篱笆等。有一些篱笆是做景观用的,为了防止人和牲畜的贸然闯入，还得在植物篱笆中加入金属构件的篱笆,这是对篱笆诗意的大大的伤害，主人却浑然不知。我见过的很多竹子篱笆与瑶山的也不同,竹子还能生长,只是在菜园边上围出一道墙来,或一个半圆的形状,竹子却可能窜入菜地中,影响蔬菜作物的生长,特别是竹子的老根,坚硬无比,锄头也难对付。这样的价篱少了一些人工编织的痕迹,盲目追求古人“何可一日无此君”的风度意趣,显然与田园农事格格不入。

　　竹篱的编织和菜园的圈定,体现的是一种占有,占有一小块离家最近、最肥沃的园地,它不同于大块的耕地,如果在田块上劳作是精耕细作,在竹篱菜园里就会像绣花一样照管,动作闲暇,在菜园摘瓜掘芋,在门前静坐,观赏老杜甫诗中说的“夜雨剪春韭”的景象,这是农人最安逐的一段时光,应该没有人会把这种对菜园作物生长的关注当做是一种体力劳动吧。

　　瑶山的竹篱只阻挡那些馋嘴的、大个头的、或有翅膀但不会飞的动物的入侵,瑶人在圆形的篱笆上开了一个口子,刚好能让一个大人低下高贵的头颅,慢慢拾腿跨过去,它更像是一个洞,但不是为动物准备的,它只为摘菜的人准备。有的人家在这个口子上安了一扇竹篱门,我感觉这样的菜园就像是一座“绿房子”,无数瓜果蔬菜的家,瑶家人带有浓浓泥土味的菜篮子。

　　这样的竹篱在瑶山很常见,房前屋后,或大或小,随处可见,我天法追溯它的编织历史,它粗糙、简易,没有什么固定的制作章法,也无需另请工匠,但它天生就存在于瑶人的脑子里,无论迁徙到哪里,这样的竹篱就“搬”到哪里。古代的云南人也编篱笆,作为家园或菜园的屏障,却是无论如何也搬不走的。据明代的谢肇淛所著的《滇略》记载:“金刚纂，木也,出僰夷中,北胜州亦有之,青色状如刺桐,最毒,土人种以编篱,人莫敢触。《滇程记》云: "碧干而猬芒,孔雀食之,其浆杀人,是已，然以为草，误也。”金刚纂,曾被一些当代学者当做是云南边地传播瘴疠的祸首之一,甚至把它列入云南巫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云南的土著民族不但种植它,还用这种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植物编织篱笆,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菜园屏障了。印象中,我曾经见过,确实像刺桐,就生长在菜地边上,数目极少,我小的时候看见它被一片仙人掌包围,开一种红得很妖艳的花朵,很多人都想采摘来看个究竟,却因为到处是刺丛,无法下手,只能作罢。在我的印象中,云南人的菜园大致就是这个样子的,即使没有金刚纂,很多人家也能用仙人掌、剑麻、救军粮之类的刺球、刺团、刺条来修建菜园的樊篱,这是一个对人和动物都充满了敌视的人工建筑。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樊篱里即便包裹着一个绿韭成畦、瓜果飘香的菜园,一个充满绿色与生机的空间也再没有一丁点诗意了,我们关于田园的所有美好的回忆一定会回避那些充满拒绝意味的刺条,它已经失去了菜园的所有意趣和梦想。

　　回到瑶山人的圆形竹篱,它绝对不排斥人,无论是主人、邻人,还是路人,像我这样的旅人,它可以收留邻人和一只猫的足迹,也可以容留远方的旅人躺在青青的菜园里,做一个菜青虫蠢蠢蠕动的梦,梦里有成熟的土豆撑破土层的声音。我相信,瑶人的竹篱是有生命的,但不是竹子那种生命,它在风中立着,牵牛花就攀上藤来,一丛蒲公英找到了荫蔽,雨季来临,还会有无数青苔和蜗牛缓缓地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