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口那个遥远的傣寨,我只是一个过容,多么无关紧要,我是寨子里所有人的陌生人。我不知道任何一个村民的名字,学名、乳名,一概叫不出来,我不知道如何称呼那些见到我就微笑打招呼、牵手、嘘寒问暖、捧出苹果和花生的傣家人,他们的家门、他们的心扉仅用了三秒钟就向我敞开。而我只有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头脑发懵,我知道,在一个预约好的时间,我满怀好奇、窥视的心情,做好十足的准备,与一座山、一条河、一只鸟、一个山寨、一片林子相遇,却忽视了在见到这些景物之前,必须面对一群生活在边地,却热情洋溢、自信豪迈的傣家人,我无语地笑——也仅有这勉强的笑,我惊异于他们的好客,把我当成了一个常年在外、无暇顾家的游子,这天终于回家了。
这个位于河口县桥头乡的傣寨叫石岩脚,这是一个具有浓浓的山野气味的名字,从寨名可以联想到整个寨子的地理位置、外貌形态。在一个初春的下午,群山中还带有一丝寒意,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我隔着一条深深的河谷,透过重重的浓雾,看到了一个寨子,孤零零地立在高大的岩石底下,一束暖暖的光从飘浮、飞扬的云海中直射下来,照在寨子古旧的屋顶上,同行的一位大姐说,那就是石岩脚。
等我们到达这个寨子,云雾又重新合拢起来,喷发出潮湿的水分,像下起了小雨。很快,这个山寨浸透了寒意,塞满了浓黑,寨子中已经看不到寨门前桃花的模样,只有斜坡上几棵大杉树在摇动着高大的影子,把黑夜的碎片抖落下来,随风撒在山寨的每一条狭小的巷道里、人家的屋顶上。屋内却是灯火通明的,主人家在黑暗中大声招呼着客人吃饭,无论是堂屋里、灶房里的、街道上的人都听到了,夜巡的狗群也听到了。
我被邀请同主人家的长辈坐在一起,这是对待远方客人的最高礼遇了。宾主落座前,座次早已排定,只需按着主人家的指引,里还是外,面墙还是背墙都是早就定好的。
寨子里最地道的特色菜被摆到桌子上来,每一道菜都是经过精心选定的,就比如不杀鸡,就不会有生鸡血,就做不成生白旺,生白旺里就缺少了鸡杂碎。每一道菜都有必然要上桌来的理由,这全然要靠主人家在日常生活里预先安排和把握,把老猪脚放在火塘上方熏烤,把养肥的鸡关在鸡笼里,一丛丛薄荷和鸡香草就让它们自由地生长,其他宴请客人的事不过是手上的活计,伸伸手,捋捋袖子,片刻工夫就可以完成。
美食上桌,我在众多的陌生人中仍旧是一个木讷的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客气话,男主人、女主人却在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美食诱惑了嘴巴,我变得更加木讷。可是我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我曾经那样健谈。主人向我敬酒,表达欢迎与祝福之意,我才发现我的酒杯已经斟满,酒能让一个人的心绪狂欢,继而让个的身体狂野,语言再无禁忌。我把酒杯举起,望着主人。主人说,这是他家自酿的米酒,尝一尝吧。我发现,我不再置身于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米酒本身从头至尾都不具有阐释过或过度阐释的意义,在这里,米酒只代表分享,代表冥冥中陌生人之间偶然相遇的欢愉。喝吧, 自我、本我、超我都在暗示我,喝吧,喝下盛满热情与善良的美酒。
自酿美酒本已不多,我喝得也不多,味道却是品出来了,浓烈醇香,有山野的芬芳,有大地的纯厚,借着酒香,我得以在众多的陌生人中平静下来,我喝得不多,却知道放下矜持,加入傣家人的言谈中,不是用嘴巴,而是用耳朵。他们谈到盐水河、红傣、鸡香草,还有桥头乡的功德碑、小学老师的重逢……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的我虽然木讷,却成了一个猎奇的听众,记下了他们谈及的很多本土词汇。
酒席还没有完全散去,洗脚水却已经烧好,主人觉得我累了,应该让我去休息,而不是在漫无边际中的酒话中慢慢醉了。
我就要在边地上一个边远的山寨投宿,在一个只有孤立的夜鸟和漫游的狗群鸣叫的漆黑的夜,我希望享受这份天籁中的岑寂。我明白主人家的客人很多,远方的客人也很多,这四五间房子如何安排下这么多客人我开始为主人操心,如果同一个醉人同室而眠,也不会破坏我内心的那份安静。
在热水中洗完脚,穿上鞋,在主人家的指引下,绕过吃酒人的肢体,我走进一个漆黑的房间,主人打开灯,我看到了一个整洁、安静的房间,外面的漫谈、叙旧、酒令全都在房门一关后全都湮灭了。一张宽大的床,洁净的床单迎接我脱衣倒下,睡意来袭,安宁与睡梦同在。
夜里醒来,酒席早已散了,走出房门,主人家正鼾声四起,推开大门,巷道中浓黑的夜便散开去,借着门里映出的光,我想找一个地方小解,可前脚刚一跨出门,一只狗便侦察到了,轻柔地叫了几声,停下来,更远一点的狗群不知内情,头两声叫得粗犷,后来两声叫得低沉,最后一片的声音便有些热烈,这是滇南民歌的典型唱法:一唱众和。合唱声响起之后,我伸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门外,不但有狗叫声,还有独群的奔跑声、喘气声、抖动皮毛的嗒嗒声,摇动尾巴的嗖嗖声,它们的牙磨得吱吱地响,它们守护,还是夜巡,集会还是求偶,我看不清黑夜里它们的眼睛,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我的周围游动,若即若离。
在门内站了十多分钟后,我想起主人在我睡前交代的一件事,上她家的茅房,要穿过灶房后面的一道门,摸着后山墙,走过一条盛夏爬满瓜藤的小路,到了尽头,是她家的猪圈,摸着猪圈的门往前走,左拐进个棚子,就到了。
我必须出门去一下,必须向夜色发起冲锋,而夜色深处埋伏着整个寨子活动的狗群,可是我必须出去一下。举起主人留下的手电,我一头扎进深深的黑夜里,跨过一条窄窄的巷道,跳上两级台阶,猛地推开主人家灶房的门,打开灯,一切都顺利地完成了。我还以为狗群要从某一个角落向我扑来,撕扯我的裤脚边呢。可是它们安静得不想理我,至多用鼻子轻轻地哼了几声。
从茅房里回来,我的心坦然多了,我可以平心静气地关了灶房的灯,五六步走下台阶,慢腾腾地穿过巷道,又回到恬静的梦中。
清晨早起,推开房门,见主人一家已经起床,正在收拾昨夜留下的残羹冷炙,客人吃的早点已经准备好。我听主人说,昨晚饭桌上两大块五花肉不见了,大概是门没关好,让狗进门,美美地吃了一顿,从地上的痕迹大致可以看出来。我一听这句话,马上红了脸。不过很快又听主人说,吃了就吃了吧,人要过节,狗也要吃肉。
他们还不知道是我深夜出门去呢。我终于记起了主人说过的话,这天是石岩脚村红傣人的祭龙节,一个比汉族过年还隆重的节日。
一个盛大的节日,傣家人邀请四方的宾客分享美食与美酒,村里的狗群也在找寻它们应得的一份,意外得到美味的肉,那也算主人给他们的奖赏吧,没人愿意追究,而我一个远方的闯入者,比那些黑夜里在寨子漫游、守护的狗群得到的要多得多,丰盛得多,也快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