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早春的河口瑶山,我站在了瑶山的最高处,浓黑的夜早已降临,我看到了无数黑色的碎片飘落,土地里的昆虫叫得凄凄切切的,逃脱不了冰冷的窝,它们想飞,踏着黑色的尘埃在夜空中寻找寨子里的光亮,一点烛光,一条日光灯长长的、刺在门窗缝里的光束,都会让低吟的虫子们兴奋不已。可是瑶山还很冷,尖锐的风带来了云岚雾霾,像瑶人的头巾一样,层层叠叠,紧紧包裹在凸起的山垴上,一些虫子不间断演奏,一些乐音传到我这样的旅人的耳朵里,一些虫子却在泥土深处的茧子里慢慢地蜕化成蛹,清凉的夏夜,就轮到这批虫子来演奏,用高音,用咏叹调,唱满瑶山的梯田和台地。
虫子的歌让我回到童年,回到温情的,只有灯火,没有彩电、没有电影、没有互联网、没有烧烤城的夜晚。静静的夜适于人类思索,尤其是在烛光下,静静地,黑暗挤压着头顶,而双手托着腮帮,托住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虚空,窗子里仍然有虫子的歌声传来,烛火越是那样有韵地、温柔地舞动,一个长长的、柔软的睡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现在在瑶山,站在重重的黑暗深处,戴上近视眼镜,走出瑶山最喧嚣的一个小旅馆,街上漆黑一团,人家的屋子里有一些光线,只是显得刺眼。我睁大眼睛,尽量看清黑暗中的东西,比如街上的一只夜游的狗,一匹强健地吐着热气的马,一群背竹箩的晚归的人,加入这个夜巡的群体,在街上走动,把沉重的步子放得舒坦一些,瑶山的夜已经沉得坠坠的,要到幽深的底部了,晚归的人进屋后,街上只留下青草的湿湿的味道和狗群的汪汪的骚动。
我终于远离了那家小旅馆,我站在路边,身边再没有光亮,我给家人打电话,手机屏上的荧光一闪就灭了,只剩下嘟嘟的声音,电话接通、家人早睡下,满耳的倦意,我不得不挂了电话,独自一人享受着瑶山在黑暗的深处萌动着的春的生机,让人迷幻的黑夜里的美好时光。我知道在我的前面是一片台地,地上种满香蕉树,更远处是模糊了的群山。我清楚,瑶山的村寨,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多,它们就散布在近的香蕉树与远的群山之间,我那双有点笨拙的近视眼似乎看到了山寨的灯火,一点、两点,从香蕉中透出来,再细看,就成了一小片,这是儿时数星星的感觉。
我坐在路边,感觉着湿润的土地,一些湿气开始钻入我的衣襟。我该回到那家小旅馆,我忍受不了其中的嘈杂,却也无法忍受这无边的雾岚带来的清凉。这个时候,一种木质部分被敲打的声音由远及近,缓缓地传到我的耳边,在城市中我们听到的是刺耳的金属摩擦金属的吱吱声,无处不在的铃声、刹车声,被钻动、被刺穿、被粉碎的声音,听到这些声响,人体常常有无数种莫名的被伤害的感觉。现在这种木质发出的音符排成的音阶却那样好听。确切地说,这个声音没有任何金属的参与,它让我想起了道师用的木鱼,不清楚瑶山的道师们用不用木鱼,可是木鱼的声响总是显得急促,我每次听到,都能联想到道师那种急于把斋主给的工钱揣入腰包的急躁情绪。现在我听到声音慢腾腾的,有些像古代打更的人难道是山寨的寨老命人出门打更报时了,显然不是,现在的计时器已经很多,瑶山早已不需打更。那声响也不是木质与木质的碰撞,我听出来了很熟悉的,是木头与石头的有节拍的碰撞。我小的时候用过木碓,在一个很大的石臼里舂东西,谷子、米面、芭蕉芋、洋芋,很多东西都能舂。可是这样深深的黑夜里,哪一家人还在劳作呢?
我想起了瑶山朋友说,这里很多寨子都在使用一种水礁,以水流作为动力,推动水碓,将谷物舂出白米。我读过一本叫《黔记》的地方志,书中就记载过瑶人祖先“居无定址,喜傍溪洞,以树皮连简至家”。汉人不了解,还认为瑶人懒于去水井里担水,殊不知,这就是最原始的自来水,瑶山水槽寨子的瑶族群众很早前就用上了这种天然的自来水。水碓也许不是瑶人的最先发明,李白诗句中的“水舂云母碓”,表明水碓很早就发现了,汉族居住的、临水的村落,过去使用过这种工具,进入现代社会,早就放弃了。
水碓是极富诗意的一件工具,想想,在山间,一条溪水从密林中奔涌而出,瑶人用沟渠将水引来,在水流中架起一个巨大的水轮,转轴旋动拨板,拨板拨动碓杆,舂打石臼,一种日夜不停的、无需人力的工具就造出来了。瑶山的朋友说过,这种水碓是专门用来舂谷子的。
想起瑶山的水碓,听着水碓隔着浓重的夜色传来的“呯呯"的击打声,我知道碓坊里不会再有人在夜风中浸受凉湿之气,明日,初阳高照,瑶家人拎来麻袋、米箩,米、糠分离,装箩入袋背回家,上等的好糯米还要等着节庆日,做成花米饭待客。想到这些,我腹中有些饥饿,但我不会再去想夜市中的烧烤摊了。我爱上了藏在夜色里的永不知疲倦的水碓按着水流的速度,像打更人一样,一慢一快,或一慢三快,不同的节拍,却是那样富有檀板的韵味,那样敲打着,敲得整个山岭、树林、村庄、道路都在安静中重拾安静。
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不识一字的卢行者不诵经文、不跪佛祖,成天在碓房里干活,他一定是在碓子的呯呯声中领悟了禅的真谛,才能吟出那首大彻大悟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子。同样也是在碓房中,同样是这样浓重的夜色里,禅宗的五祖弘忍大师探访卢行者,于是他们师徒间有了这样两句有趣的对话:
问曰:米白也未?
卢日:白也,未有筛。
弘忍大师得到卢行者的回答后很满意,用手杖在碓上敲击了三下。卢行者领悟了其中的深意,当天三鼓时分,夜深人静,进入大师的禅房得到了大师的心法真传。这个卢行者正是日后将禅宗发扬光大的六祖慧能大鉴禅师。
水碓的呯呯声,让人无眠的木头与石头的撞击声,在没有光亮的山岭上,它就是夜的心脏,呯呯地撞击出一个完美的虚空,万物皆归于寂唯一的水碓声就成了天籁之音。
我不清楚,远处水碓房里的米白了没有,但我清楚,瑶山的东方不久就会泛白,我得回旅馆睡下了。